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习齐回不出话来,罐子就一步踏前,作势对他挥出一拳,但是没有打到他。习齐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,看著彷佛又化身成野兽的罐子,又看了一眼他和罐子一起看著knob的影片、曾经是他短促避风港的小客厅,罐子终於吼了起来:「我数到三,给我滚出这幢公寓!否则就对你不客气了,ivy!」

楼下的住户听到吵架,开门出来怯怯地看了一眼。习齐的眼里没有泪,只是用苍白的视线看著罐子,好半晌才背过身,往楼梯下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,然後跑了起来。

他跑出了罐子的公寓,跑到连绵的街灯下,忍不住又看了公寓的阳台一眼。他记得就是在那里,罐子伏在他身上,逼著他抓著栏杆,从身後凶猛又热情地侵犯著他。

他意外地抬起头,看见罐子就站在阳台上,双手抓著栏杆,对著空气狂叫起来。那是像狮吼一般的声音,既绝望、又高傲,彷佛君临到一切事物之上,却发觉自己仍旧是独自一人的那种孤寂。

习齐在公寓下站著不动,静静地听了很久,就像聆听圣乐的信徒那样。罐子肆无忌惮地吼著、叫著、长啸著,丹田发出的声音既绵长又有力,不少邻居都皱眉探出头来。

习齐明白那种感觉,当身体被重重锁鍊所束缚,连呼吸都被压抑著时候,就只有这种身体自然的、直接的发泄,才能短暂地拯救自己。好像要仅凭声音,把自己送到无边无垠的那一端,从此可以脱离这个狭小的世界,可以自由。

他忽然觉得很撼动,他正在见证一个男人、一只野兽,灵魂最深处最美的事物。

罐子一直叫到有人跑出屋子,站到街上来骂人,才慢慢地歇了声音。那天晚上,习齐什麽地方都没有去,就窝在可以看见阳台的角落,像个流浪汉一般地睡了。

他知道自己已无处可去,但他还是著魔似地去了排练室。

那天却没有他的戏,女王找来了dancer,他亲自看了每一个舞蹈的段落、指导他们舞台上的走位,习齐就在一旁沉默地看著,没有人注意到他。

dancer化著油彩的浓妆,红色的蘑菇就画红色、黑色的蘑菇就化黑色,身上穿著同色的韵律服,脖子上张开的流苏代表蘑菇,舞者旋转时,流苏便张成一片美丽的伞形,从舞台下看去,真像一朵朵有血有肉的蘑菇,在音乐的簇拥下舞著、跳著、交错著。

习齐茫然地靠在椅背上,忽然觉得ivy看到的世界其实很美,和一般人眼中的世界比起来,美丽的像个童话,又虚幻的像个梦境。假若城市里的医生、母亲,能够亲眼看一次ivy双目所见的世界,说不定就不会把他带进医院,还会羡慕他也说不一定。

因为没有蘑菇的真实世界,是这样令人绝望的丑陋。

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让习齐从半睡梦的状态惊醒。他回头一看,却是纪宜:「习齐,你还好吗?」

纪宜的脸上满是忧心,他对著习齐的额发伸出手,抚慰似地拨了一下,把手停在他耳边。那动作令习齐想起了肖桓,「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,今天都没有演员的进度。如果不舒服的话,要不要先回我宿舍休息?啊,如果你不介意小鱼在旁边敲敲打打的话。」

习齐摇了摇头,他不想让剧组里任何人知道,他和罐子住在一起的事情,当然也不会说自己被赶出来的事情。见习齐没有答话,纪宜自失地一笑,在他身边坐了下来:「小鱼他,现在很难过呢。」

他淡淡地说。习齐注意到,纪宜只有在提到那位同居人时,语气才没有贯有的温柔,而是某种更为复杂、翻搅的情绪,「嗯……因为兰姊……」习齐含糊地说。

「是啊,小鱼他……平常很少和什麽人接触。家人也好、朋友也好,和他……同住这麽久,他从来没有向我介绍过他的家人,也不曾见他有什麽我以外的朋友。对他来讲,世界是另一个风貌,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,在他眼里,说不定就像一堆零件组装起来的艺术品而已,」纪宜似乎苦笑了一下:「有时候我还会怀疑,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活人看待。」

习齐从纪宜的话里,听出些微的醋意。他又继续说,

「他姊姊死了之後……他忽然冒雨跑到音乐学院那里,把介兰丢掉的乐谱,那些被大雨打湿、已经什麽都读不到的乐谱,全都捡了回来。他就这样连伞也不撑,整日整夜地搜集那些乐谱,把破掉的碎片重新凑好,还带回来用吹风机吹乾、晒起来,我怎麽阻止他、叫他至少休息一下也没用,」

纪宜又露出苦涩的表情,带点自嘲:「我经常想,要是我可以看见和他一样的世界、知道他心里执著的是什麽,那该有多好。」

习齐沉默著,他想起了ti。

i也曾经这麽想过、这麽迷惘过吗?ivy向他说的,世界是由蘑菇组织起来这种事,ti究竟相信多少?又能体会多少?

还是自始至终,只是ivy天真的一厢情愿呢?

习齐向纪宜问起罐子。他张望了一下,皱起了眉头,「罐子吗?刚刚在外头还有看到他。他最近常待在山坡那一带,我上次有看到他,好像在烧什麽东西的样子。」

纪宜说著,又看了一眼习齐,

「习齐,你和罐子……」但习齐没有等他问完,忽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,一下冲到了排练室门口,打开门跑了出去。

他冲到了活动中心的後头,那里是中庭下的山坡凹地,平常很少有人来,下了雨就泥泞一片,有时候活动中心的人会往下面丢垃圾,因此学校总是得定期请人来清。

他在那里看到了那个男人,看见他始终孤傲的背影。

他慢慢地走了过去,才发现罐子的身边,升起了一堆小火,装在道具用的铁桶子里里,静静地燃烧著。

天空还飘著小雨,火焰很不稳定,彷佛和自然顽抗般摇曳著、挣扎著。而罐子身边放了个大袋子,里面装满了各类的纸、衣物之类的东西,罐子正安静地把那些东西往里面丢,空气里都是烟雾闷人的气味。

习齐认出其中一件外衣,那是他穿过的,属於knob的衣服。

「学长……」

他从背後走近,罐子没有回过头来,只是机械式地把那些文件遁入大火里。习齐看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,有动作、有注记,看起来就像是哪出戏的剧本。从笔迹看来,那不是罐子的东西,多半是knob曾经处理过的剧本:「罐子学长……!」他又叫了一声,罐子仍然没有反应:「辛维……」

罐子的背微微起伏了一下,但还是没有回头。好像下定决心不再理会习齐,他顿了一下,又捻起一页剧本,任大火吞噬上头的字句。习齐咬了咬唇,语气转瞬变了:『为什麽,ti?』他看著罐子的背影:

『为什麽要用火烧了他们?这些红色的蘑菇,一用火烧,就全都不见了。我看见他们在大火里惨叫、翻滚、流著眼泪尖声叫著,求我们不要遗忘他,求世人不要遗忘他。为什麽,ti,为什麽他们这麽痛苦?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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